从“雇佣关系”转为“商业合作” 超2亿人进入零工经济
作者： 乐琰 揭书宜 栾立 冯小芯 刘晓颖 陆如意
[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底，国内灵活就业人员已达2亿人。而“2022中国零工经济行业研究报告”认为，中国一线城市的灵活用工占比达到25.6%，零工需求将不断释放，到2036年或能达到4亿人左右。 ]
2022年底，随着公司项目组裁员，何东离开了企业，开始尝试零工式的自由职业生活。“其实我在前年，就加入了一些零工社群，看到一些信息，比较向往这样的生活方式。正好当时我离开了公司，所以就试一试。”何东从开始选择自由职业到现在，已经做了超过十种零工，月收入维持在2万元左右，高于其原本的月薪。
零工经济是互联网时代的产物，也是当前共享经济形势下发展的新业态。近年来，国家发布多条政策措施，为零工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政策支撑。就业市场竞争激烈之下，灵活就业者数量剧增且渐成趋势，而企业由于招聘难度大、劳动力获取成本高也选择拥抱零工市场。
第一财经近期启动零工经济调查，根据实地调研、访谈和近千份问卷调查反馈后了解到，零工经济正成为如今就业市场的重要组成板块之一，覆盖餐饮、IT、设计、文化和金融等行业。零工从业者的收入参差不齐，有一天100多元者，也有月收入10万元者，职业细分从骑手、服务员到设计师、高级工程师等各不相同。其中有人获得不错的收益，也有人扩大了人脉，更有人从零工兼职者转变为全职员工。但零工领域也存在不少问题，比如是否合规、合同的签订等。
谁需要零工
中国人民大学灵活用工课题组与人瑞人才科技集团有限公司联合推出的《中国灵活用工发展报告（2022）》指出，灵活用工有广义和侠义之分。广义上的灵活用工形式为雇佣组织以非标准雇佣的方式进行人力资源配置的用工安排，可以分为劳务派遣、业务外包、人力资源外包、互联网平台用工、传统零工（非全日制用工、兼职、日结、自雇合作）、实习六种类型。狭义上的灵活用工形式则为互联网平台用工、传统零工（非全日制用工、兼职、日结、自雇合作）与实习。公开数据显示，43.05%的企业采用了狭义灵活用工形式，61.14%的企业采用了广义上灵活用工形式。
58同城与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县域治理研究中心联合发布《2019中国县域零工经济调查报告》显示，县域市场有零工收入的人群达到了52.27%，35.11%的县域零工工作与互联网相关，如网约车、外卖、网店等职业。“互联网+”类零工在各种零工类型中排名第一，建筑、装修、搬家等生产型劳动，以及销售、餐饮、手工活等基础性工作，也吸引了大量的县域劳动者。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底，国内灵活就业人员已达2亿人。而“2022中国零工经济行业研究报告”认为，中国一线城市的灵活用工占比达到25.6%，零工需求将不断释放，到2036年或能达到4亿人左右。
中国中小企业协会零工经济专委会主任、身边云创始人马洪亮告诉第一财经记者，零工经济的本质是企业从“雇佣人员工作”转化为“商业合作”，企业可以将替代性员工放到平台上继续接单，转化为灵活就业者，企业也可以根据方案去自行招募灵活就业者，这是一种全新的合作关系。
第一财经问卷调查显示，家电维修、装修、电工、餐饮服务、自由作者、代驾、自由摄影师和独立咨询顾问等是占比较高的零工行业，占比分别为62.59%、60.24%、59.2%、23.12%、21.8%、18.26%、16.94%和15.61%。
有人为开拓眼界，有人为贴补家用
在被问及为何选择零工时，第一财经的调查问卷结果显示，开阔眼界，拓展人际关系占比最高，为76.44%；其次是丰富人生经历、充实生活和提高经济收入，占比都在30%以上。
就获取零工信息的渠道来看，第一财经问卷调查显示，社交平台的兼职群、线下零工市场和App是三大零工信息获取渠道，受访者占比分别为84.68%、75.41%和63.92%。
第一财经记者在小红书、微博等社交媒体上搜索发现，许多博主会将自己的日常零工经历和经验写下来分享在网上。从事零工的人一般分为两类，有一部分是被动（比如被公司裁员），另一部分则是主动选择“更自由的生活方式”，且可以见识到很多的新鲜事物。
徐婵是一个全职妈妈，为了带娃而一直在家，但时间长了，徐婵觉得与社会脱节得厉害。她做过超市兼职和商场节日促销发传单等。在徐婵看来，线下兼职可以保持自律，驱赶内耗，减缓焦虑、体现个人价值、增加收入、补贴家用和开拓眼界。“全职妈妈需要兼顾家庭和孩子，所以空闲时间比较零碎，而打零工的时间灵活，比较好安排上班时间。对于全职妈妈来说，还能增强社交。”徐婵表示。
当然也有人单纯为了贴补家用。
在浙江嘉兴，阿宇多年来一直经营着一家水果仓库，面积有上千平方米。日前，第一财经记者来到这家仓库，看到十来位工人们正忙着分拣一筐筐芒果，为芒果催熟做准备。工人们都是阿宇通过工头临时召唤而来，有的负责挑出坏果、有的负责往果筐里铺纸、有的负责称重。
50来岁的刘大姐告诉记者，在这里工作的人大多来自河南农村，大多数人的子女也在嘉兴上班。他们平时帮忙带孙子孙女，没什么事的时候就过来打打零工，赚点生活费。“我就住在仓库附近的小区，平时一有招工的消息就上这来。这里比在电子厂好，空气里粉尘飞屑少一些。”刘大姐说，自己大半辈子都在广东、浙江的工厂打工，相对而言，现在分拣水果工作简单而轻松。
有人零工收入超过月薪
对于打工者而言，无论是全职还是零工，收入必然是需要考量的，根据第一财经记者多方调查研究后发现，零工收入的差异很大，具体要看从事哪个工种。有人是每小时18元，也有人可达月入数万元。
“平常临时工的报酬在12元/小时到20元/小时，节假日上涨到20元/小时到30元/小时，一次工作8小时左右，个别也有3小时的，部分工人可能工作不了太长时间。以前按月结算工资，可能会出现一些纠纷，现在都是日结、三天一结。对公司来说，其实临时工的用工成本相比普通工人略高，但能帮助公司应对订单量的激增或骤减，不影响出货。”阿宇告诉记者。
近期，记者在招工广告上看到，北京中通招聘快递类临时工的价格12小时210元，有人在评论中留言称最高见过240元/天的工作，称该工作时间长、收入低，但记者注意到，大部分类似招工广告都在200元/天左右。
天津酒商王伟的仓库需要有人定期搬运酒水、码放等，属于工作强度较大的零工，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这类零工的价格在200元~300元/天，会根据具体工作量的强度来定。从事公关行业的北京白领孙宇透露，公司一般会在大型活动时招聘临时工帮助搭建，价格也多在200元~300元/天，但也要看具体的情况来定。
北京的马驹桥地区被认为是华北地区最大的劳务市场之一，这里位于北京的南六环，靠近亦庄经济开发区，附近有着大量的仓库和工厂，有大量的用工需求，也是大量临时工的聚集地。马驹桥地区中心的商业街，兴华中街和漷马路旧线的交叉口，是每天零工们等候工作的主要区域。而在兴华中街上，各种人力资源中介公司鳞次栉比，每家门店外都贴着大量的用工广告和零工群的二维码。
记者在人力中介看到，所招聘的工作岗位五花八门，工资高的大部分是技术工作，比如在汽配厂、零件厂等工作，月工资大多在6000元~8000元，但对年龄、学历都有较高的要求。而日结周结的工作大多与建筑、物流分拣、保安等体力工作有关，对学历和学习能力要求不高，但对年龄会有较高的要求，而收入一般在200元/天左右。
据了解，在今年5、6月，马驹桥的日结工价格一度快速下跌，部分重体力工作的价格从260元/天左右下降到220元/天甚至200元/天，也引发了日结工们的不满，甚至开始回避重体力劳动，但近期随着用工需求的增加，日结工的价格也在回升。
相比这些一天约200元的零工，也有一些中高端收入的零工者，其所获得的零工收益并不低。“之前我们有个平面设计的员工因为个人原因离职，但她的能力很强，后来通过平台接一些设计类的工作，比如设计一个20页的PPT，报价6000元；设计一张海报1000元。如果每天都有工作安排的话，她至少要比上班时多出一倍的收入，且工作更自由更灵活了，挑自己擅长的内容去接单，随自己的习惯安排工作时间。不仅如此，平台还给她上了相应的保障，比如补充医疗险等。”马洪亮告诉第一财经记者。
何东则是在被裁员后开始了零工生涯。“我自己是做市场营销的。以前上班时就已有一些技能点了。但我会意识到我需要去学更多的技能，比如说电商代运营、信息流推广、剪视频等等，尽量让自己都会一点。包括偏长期的合作与短期的外包，工作内容包括给娱乐号大V供稿、为产品撰写产品手册、代运营公司小红书账号、产品宣传、商务及直播助播等。不同工作的价格在几百到几万不等。”
何东一度同时接3~4份活。在选择同时进行的工作时，她也会有意识地安排不同性质的工作。“这样我能一直保持对技能的熟练程度。因为我觉得如果一直在做某一个工作的话，一旦将来AI发展，越来越不需要人工服务时，我很容易被淘汰。”在打零工的半年里，何东收入超过15万元，每月收入也基本维持在2万元左右，这高于她此前的工资。
根据第一财经的问卷调查，在零工收入的用途方面，受访者最主要的用途是储蓄、租房和日常生活开支，占比分别为71.58%、66.13%和51.99%。
企业降本增效之道
如果说面对市场竞争的激烈或公司裁员的局面，零工给不少打工者提供了就业的新渠道，那么对于企业而言，零工是公司降本增效的方法之一。
Hudson翰德大中华区副总裁、信息技术行业和灵活人才业务全国总经理杨磊告诉第一财经记者，目前高端人才共享经济是许多企业谋求竞争力跃迁的共同选择。Hudson翰德正在与世界500强、多行业头部企业开展中高端人才的灵活用工合作，以IT、HR、财务岗位居多。“Hudson翰德从2020年建立了TaaS平台（人才即服务），会与人才签约，在人才服务企业到期退后还至Hudson TaaS平台，通用型人次会通过Hudson继续委派进入下一份工作岗位。许多采取灵活用工的企业都是以业务为导向的，如果是业务支持型人才，就能够短期内补齐企业需求，灵活地支持企业的业务发展，很多企业采取这种灵活雇后不必为团队管理花费过多招聘精力，却能在需要人才时迅速补齐。弹性调整人力资源队伍，以更低的成本换取更优的工作成果。”
杨磊进一步表示，曾有两位被互联网大厂优化的人才，一位40岁、另一位46岁，大半年无工作，其实两位都有专业技能，在与某一外资公司短期需要的技能匹配，成为灵活用工的独立顾问后，合作了8个月。目前企业提出正式工作聘书让他们加入正在服务的企业。这种灵活用工既给了他们再就业的机会，也让企业降本增效。灵活用工能解决部分行业存在的“35岁危机”、“婚育困境”等就业难点，使人才资源得到有效配置。
不仅是高端人才或大型企业，零工模式对于中小企业的意义更为明显。
在金卡卡CEO任晓明看来，在成本方面，零工能帮助中小型企业合理优化人员的组织架构，同时破解阶段性和周期性用工难题，可以根据业务需求和项目情况及时灵活地调用人员，只为结果付费，优化了沉默成本支出。“在效率方面，闲散的兼职人员可以通过系统去管理，工作有迹可循，业务进度透明，之前繁琐的人员管理，现在统一线上管理，能让企业更聚焦核心业务，提升效率。”
这在消费类企业尤为明显。喜茶通过灵活多样的兼职岗位设置，提供更多就业机会。比如仅2023年6月，喜茶全国门店的学生兼职人数占整体兼职人数75%。在喜茶门店工作过程中，喜茶也会为兼职员工提供培训，内部晋升通道也同样为兼职员工开放，兼职员工可以从初级调茶师一路晋升到值班经理。
郑州一名海底捞店长表示，由于门店周围商圈和写字楼较多，店里不少兼职员工是附近的上班族，白天的工作结束后，晚上6点到10点之间来店里兼职。此时正值就餐高峰，也正好需要零工补充。另一位海底捞店长表示，自己的店里有不少曾经的女性正式员工主动要求转为兼职，方便照顾家庭。海底捞2022年的年度报告显示，目前海底捞全部在职员工中，兼职员工的比例在30%以上。
灵活用工中的挑战
目前我国零工市场处于高速发展势头。艾瑞咨询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灵活用工市场规模为8900多亿元，预计未来三年市场有望保持超20%的年均增速。
翰德发布的《2023人才趋势报告》认为，灵活用工招聘的岗位正从基础岗越来越多地拓展至更高阶的职位，企业以灵活用工的方式招聘中高端人才也更为普遍。灵活用工已经从餐饮、酒店、交通仓储等传统服务业扩展到金融、IT、地产、大制造、信息科技等全企业场景。在2022年有57%的人无法接受灵活用工，但今年这一比例降低至12%。在中高端人才中，去年仅有43%的受访求职者接受灵活用工，而今年这一比例飙升至88%。马洪亮称，公开信息显示，预计到2035年中国“零工经济”的GDP占比将达到6.82%，到2036年零工经济从业者将达到4亿人，将形成亿万级的蓝海市场。
尽管零工经济对于就业拉动和消费复苏有明显作用，但这类用工形式也存在不少挑战。
在第一财经的问卷调查中，关于零工市场存在的问题，有74.37%的受访者认为是人员配置不足，72.61%的受访者认为是劳工信息不够透明，37.7%的受访者认为市场线上线下(37.940, 0.14, 0.37%)结合不到位，另外超过20%的受访者认为缺少信誉评价系统和统一的市场管理制度与流程。
“零工经济的风险主要源于两大方面，首先是从业者的合法权益是否能得到保障，其次是企业方是否能够把控因为灵活用工所带来的风险。” 中国数实融合50人论坛副秘书长胡麒牧告诉第一财经记者。
在马洪亮看来，尽管零工经济呈现出蓬勃的生机，但在发展的过程中还存在着不少的问题。比如从劳动保障上来说，劳动者的付出与收入失衡，部分职业风险比较高；从职业发展上来看，低技能的零工职业认同感比较低，缺乏长远的职业规划，同时还要面临劳务双方的信息不对等、信任问题、交易效率低下等挑战，特别是存在着政府的税收与监管等发展问题。
“如何保障双方利益，需要灵活用工第三方起到制约监督、筛选规范双方的工作，比如为候选人提供正式的劳动合同社会保障，保证严格合规。”杨磊说道。
（实习记者卫雅琪、雷娅玲对本文亦有贡献，文内何东、徐婵、阿宇皆为化名）
